时窗的摇响在这时忽然激烈起来,这扇被推了又关、关了又推的时窗,本不必再推开,因为七恨的超脱意念,已经通过时窗动摇的罅隙逃走。这会儿大概已然经行司马衡之身,穿越历史坟场,回到万界荒墓。
这一刻人们才恍然惊觉——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司马衡的存在。
好像他真的只是一卷陈旧的书,被拿起就拿起,说束之高阁,就束之高阁了。
可他是司马衡!
猝然的罅隙,不可能逃得过司马衡的注视。动摇的时空封镇,挡不住司马衡的史刀。
左丘吾封闭了、春秋笔又锁死的时窗,七恨利用“吴斋雪”所摇动、但也懒得推开的时窗,在一次激烈的摇响后,从外而内,被逆向推开了。
噼里啪啦,是历史的风雨声。
那卷被【春秋笔】封住的竹简,再一次展开了。
黑色的棋子在转动。
那枚代表了司马衡的黑棋,在棋格囚笼里缓缓地转,给人一种拨动了时间的感觉。
司马衡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具体了!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陷在【历史坟场】里的司马衡,正通过这只眼睛,观察此间的所有。
小主,
他看着这个棋格,看到这个棋盘,而后是黑白法界,是名为《勤苦书院》的这本书……是《勤苦书院》之外的这个世界!
短短一眼,沧海桑田。
最后视线又落回棋盘上,立于此处看彼处,再见旧相识。
司马衡失陷久矣。现世时间过去了大概三十年,但对于陷在历史坟场里的司马衡,和写作《勤苦书院》、推演不同篇章的左丘吾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们偶有交流,用棋子对话,但从未再见面。
这是许多年后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左丘吾只剩残颅,他已经耗尽所有,无法再阻止司马衡的回归。只定定看向这颗黑色棋子,投去了带着几分哀意的眼神。
他最清楚司马衡不是什么恶人,恰恰相反,司马衡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那种人。他从来没有什么私心私情,他只是坚定,只是执着,只是相信真相的力量,只是笃定史家的责任。他只是一柄岁月的刻刀,对历史永怀敬畏。
当今世上,敬畏历史的人其实不多!
司马衡相信历史是最后的公正,所有人做的所有事情,都应该赤裸干净地放在那里,让后人评判。
唯有真相不偏移,时人才能有所忌。时人之行,才有所矩。
可司马衡现在还不能回来。
现在的勤苦书院,还握不住这样一柄锋利的史刀。
这三十年发生的诸多大事,全都能够如实记录吗?有些所谓的真相,是能够去发掘的吗?
齐国的长生宫主姜无弃,是因什么而死,牵扯当年怎样的皇宫秘事?
熊咨度的十年养望,究竟是怎样一局,三分香气楼是如何逃楚,这些都能够细究吗?
景天子当年宴请长河龙君,究竟说了些什么,长阳公主姬简容,宴上果真只是舞剑吗?
荆天子唐宪歧的亲哥哥,当年让出皇位,为国而死,死前将独子托付给唐宪歧——这就是今天的贤王唐星阑,其才能远胜于荆帝骨肉,是曾和姬白年交手不落下风的存在。荆帝之所以犹豫不决,迟迟不定储位,真是在意血脉传承胜过帝国大业吗?
……
太阳底下无新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各家有各家的不能言!
司马衡相信他的刀笔能够刻写一切,也必定要刻写一切。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给司马衡补窟窿了!
然而他也明白,他的哀意对司马衡也毫无意义。
为了不受干扰地完成《史刀凿海》,司马衡究竟付出了多少,割舍了多少,旁人或许不清楚,他难道不明白吗?
这是一个不会被任何事情动摇的人。这一点在过去的时间里,已经一再证明。
所以他只是看着,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礼恒之一度抬起了手,可是又放下。
对于司马衡,书山的态度也是复杂的!
身为当代礼师,他怎么能不支持这个追求真相的史学宗师?史家的丰碑,正是司马衡立起!
可身为儒家宗老,他又怎能不顾念左丘吾奄奄一息的顾念?如何能让司马衡再回来,陷勤苦书院于水火?
他明白这话说得其实不对,陷勤苦书院于水火的,不该是司马衡,而是那些无法坦然面对历史真相的存在。那些恼羞成怒的,自恃强大,根本不尊重历史的存在。
可礼制归礼制,道理归道理,现实是现实——书山已不是儒祖坐镇的时候,早已挡不住天倾的风雨。那株折断的十万年青松,还不能够让人清醒吗?施柏舟的死,还不够明确书山的位置吗?
倘若今天成功伏杀七恨,儒家的腰杆还能直挺一些。
但毕竟失败了。
礼恒之看着孝之恒,孝之恒也看着礼恒之,最后都无言。
就连太虚阁众,在这件事情上也难以统一意志。且不说钟玄胤已经寻回,太虚阁没有更多的干涉勤苦书院事务的权柄。像斗昭若是性子起来,是不管那些的。
可有一个问题他也不能回避——司马衡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这些不相干的人,要下死手将他永远驱逐在历史坟场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