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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京师已经开始议论朝鲜光复后的进一步行动,对于征伐日本,无论是持赞同或是反对意见,大致上都可以说是站在整个东北亚战略的高度来思考的。
而此时日本的情况就大相径庭,朝战的失败让他们暂时失去了对外进行战略思考的兴趣,一门心思都投入了国内。
石田三成抵达博多之后,新纳了一位名叫阿袖的妾室。此女本是博多花魁,原本也还没有从良的打算。可是那又如何呢,石田三成有的是办法——或者说力量——令其屈从。
不过石田三成并不知道的是,阿袖是萨摩人,出身地是出水,而她之所以会出现在三成的视野,本身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决定这件事的人,是博多两大豪商: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博多人将这两家豪商分别称作“岛屋”和“神屋”。他们的商业势力便不说遍布日本吧,至少也是商界顶流。无论是在西国的博多,还是近畿的堺町,都有他们的据点。
既然是堺町名流,那当然在萨摩的清水城、关东的三崎城也不例外,他们都是日本各处京华水晶楼的常客。至于安排阿袖这件事,如果有人能追查深一些,就会发现在岛屋、神屋背后至少还有伊集院忠栋——萨摩岛津家的家老。
岛屋、神屋两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幕,比如岛津家与北洋海贸同盟的关系至少不会仅止于简单的贸易往来,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上了某条船。
原因并不复杂,无非利益罢了。
在日本国内看来,九州原本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于此次战事,局势已经大变。
肥后宇土和隈本的对立本就甚是尖锐:宇土的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则忠于北政所。两次征朝,二人都争做前锋,事事寸步不让。
他们的对立和领民的疲敝,让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筹集军饷和粮草诸事上。
领民疲敝之状当然不只这两家有,黑田、锅岛、有马、岛津等大名无不深受其累,甚至主要领地不在九州的毛利家也逃不掉。
九州诸大名派遣的兵力,数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领地横跨九州和中国,便出了三万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负,岛津义弘出兵一万(岛津嫡系三千余),加藤清正一万,锅岛直茂与胜茂父子一万二千,黑田长政五千,小西行长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马等,仅九州地区就出了约十万兵力。
按照他二人私下商议时的说法就是:“各方都来筹集钱粮,弄得我们两手空空,这也罢了,只要日后天下太平,我们肯定还能赚回来。但再这样争来斗去,我们还有何指望?”
不止他们两家,京里的茶屋、堺港的纳屋与大坂的淀屋等日本豪商之家眼下都有各自的小算盘——或者大算盘。
前段时间,不仅船只都向朝鲜驶去,博多与名护屋大道两侧到海边密密麻麻的土窖也全都空了,不用说米麦,就连酱汤、盐巴、衣料、武器,也都一点不剩装到船上运走了。可是这些豪商都很怀疑,那些船果真能顺利地将一切送到远在朝鲜的将士手里吗?
听说从那位“明国关白”登陆泗川之后,朝鲜局势便急转直下,没多久之后听说守蔚山的官兵连死马和老鼠都吃光了,还吃了好多天的白土。战况如此,将士们怎能不抱怨?可是他们为何还热衷于发动战事,让天下陷入困境呢?
后来,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只都被集中起来。船夫当中居然还夹杂着七十多个女人。人们都以为是人手不够,才把这些女人抓来,可是有人上前一问,她们居然回答说是自愿随水军出海。
“我们的男人一到朝鲜后就再也没回来。为了把他们找回来,才毅然随军出征。哪怕只剩骨头,也要找回来!”女人们乘着船,乘风破浪去了。可是这些船果真能免遭灭亡,成功抵达吗?没有人能回答。
阿袖并不喜欢石田三成。她出生于萨摩和泉郡的出水,出生时村里尚有五十来户人家,可最近父亲写给她的信函上却说,现在村人已经骤减至十七户。
由于父亲宁肯卖掉女儿也不愿离开故土,现在成了村里的里正。可是石田治部说了,若村子里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须交一斗米。得知三成这些话,她当即愤然离开。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在岛井宗室的陪伴下去到三成身边侍奉。
石田三成对阿袖的态度颇为奇怪,但最终还是接纳了她。不仅接纳,还公开带着阿袖到处跑。在阿袖的陪伴下,石田三成从博多城迁到不远处的多多良村名岛城,当时驻朝官兵们已接到撤离命令,正一边在各地苦战,一边紧急向集结地靠拢。
尽管最初的命令,是要求尽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实上这一命令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勉强。毕竟只要明军看出日军紧急撤退之意,必然猜到发生了大事。
果然,后来传回的消息非常不妙,日军各部损失惨重,光是撤退引发的一系列战斗就让日军损失了至少四万多大军——这可都是百战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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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是,尽管如此,加藤、浅野、黑田、毛利等部还是在十五日之前潜到了集结地,小西、宗、岛津等部由于在议和谈判时曾被明军扣留了人质,归途受阻,好几次陷入极度危险之境,但终究最后还是回来了不少。
至于那些没有来得及登船的残兵,要么被明军斩杀,要么被俘虏,像牲口一样被役使,永远销声匿迹。
据说这次撤军还有些奇怪的情况,比如此前有一段时间与大军失联的黑田军莫名其妙的又出现了,并且此番一并撤了回来;又比如原本被明军俘获的水军两员大将藤堂高虎与胁坂安治,居然因为“明军临时发动进攻,内部混乱不堪”而“趁机逃离并一并顺利撤退”。
总之看起来这次撤退导致了明、日双方都出现大规模混乱,整场仗打得不明不白。不过眼下没人会去追究那么多,毕竟能回来都已经很不容易,堪称九死一生了,哪里能那样苛责呢?
撤退的船只最初驶进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军船将在过午时分到达,三成辰时左右便出了名岛城,骑马直驰码头。为了迎接撤回的军队,从袖滨到多多良海滨一带,已临时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们。”就在三成出门之际,阿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低头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帘子后的相好回来了?”三成表情严厉,板着脸问道。
所谓柿色帘子,其实就是青楼的隐语。
“武将们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阿袖装没听见,依然撒娇道。
对于阿袖而言,三成依然是一个尚未完全了解的、难以琢磨的对手。她近些天来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许只要几眼,阿袖便能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否则,她也不会被城里的官吏们奉为博多烟花柳巷的花魁。
可就是这样一个阿袖,从三成身上捕捉到的只有冷静与敏捷。他面上十分冷淡时,心中却如火烧;似在哄你时,实际上却是辛辣的讽刺;前一刻他怒发冲冠,可转眼就会满脸堆笑。
或怒,或笑,或冷淡,或热情,他所有的情绪都不像真实面目。在处理事务时,他是一个鬼才,可他的真面目始终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当然,阿袖并不认为三成爱慕自己,也不认为他沉溺于自己的美色。但阿袖也觉得,三成并不十分厌恶自己,甚至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时就叫到身边,不需要时就赶走……神屋宗湛和岛井宗室托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里完全没底。
这些天来,阿袖最大的感受是,三成非常担心岛津义久和德川家康接触。阿袖便揣摩着他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让岛津和德川走近了,那么加藤、黑田等人也会结成一伙,对宇土的小西行长便十分不利了。三成这样做,或许是让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
总之,此前三成看来充满自信,无论甚么问题都似乎能迎刃而解。可这样自信的他,从昨日接到撤退的船只将于今日午后抵达码头的消息时,就忽然变得坐卧不宁。
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还在枕上辗转反侧,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里。
原来三成也有忧心得睡不着的时候呀……不过他担心的事必然是和撤兵有关。因此,阿袖撒娇求三成带她去码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奇怪的是,三成没立刻回答,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来,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还是想去。战争好不容易结束了,去开开眼界,今后也会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认识浅野幸长?”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语暧昧。
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乃是柳町惠比须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过两三次,但也仅此而已,双方并没有更进一步。
“浅野的儿子不但善战,也性喜渔色。”三成不屑地道:“或许今晚他就会悄悄溜进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顺眼,就去吧。”扔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后,她心中一惊,似隐隐窥见了三成的内心:浅野幸长才二十三岁,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来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
她和幸长的确在惠比须屋相识,幸长甚至还曾说过,战后要把她带到纪州和歌山城。三成如果听到过这件事,必然怀疑幸长是她的老相好。
想到此处,阿袖真想亲自去码头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平常的青楼女子,众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
她立刻命人备了一顶轿子,穿一件窄袖棉袄,头罩轻纱,在两名仆人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时已是巳时左右。高空中漂浮着鱼鳞状的云,不时吹来料峭的西北风。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拥向海边。不只是各藩武士,还有许多前去迎接征人归来的亲眷。还没看见船的影子,人们早已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