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春潮

“他们就是走向了远方。”

尽管她并不知道她要走到哪里……但一种模模糊糊的思念告诉她她马上就要上路了,这路是不能不走的。

磐姐郑重地吩咐道:

“不要告诉其他人,你们要很快忘记我……就像我忘记了应该是我‘父母’的人的面庞一样……”

磐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磐姐脸朝着下方,趴在草垛上,已经睡了过去,远离了这个喧闹的世界。

磐妹大声地喘气,不敢惊醒熟睡中的磐姐,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到了手上的眼泪。

第二天白天,磐姐睁开眼睛,在这小小的流浪的家族里做了最后的两顿早晚饭。期间,李明都回来了一次,磐姐避开了和他的见面,她知道没人能帮助她。

接着,在众人熟睡的清晨,一个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抱着那一小截经过加工的猛犸牙独自上路了。

疲惫的年轻人们在帐篷里安眠。稀稀疏疏的几个睡不着的老人站在这广阔天地之间,看到了一个独自远去的女人。同样衰老的巫咸从帐篷里出来,他看到了磐姐在最后的夜幕中最后的背影。

那是个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头顶的天空仍然昏暗,只有那地平线的尽头已经拖起了一条乳白色的微明的狭带。

雪原的野草在清晨的潮冷中微微颤动,昏暗的山坡上闪着暗淡的蓝光,早起的云雀在冰冷的原野的上空飞鸣,而一颗晨星耸立在高不可攀的天际,像是一只孤独的眼睛。

废弃的营地就在她的前方,昨日栖息在这里的野兽毒虫们在黎明发着轻微的嘶嘶的声音。

她没有在这里停步,而是继续在往前走。

天空已经快要亮了。东方的青冥已亮起一片粉红色的晨曦。灿烂夺目的朝阳正在缓缓上升,初出的阳光就像往常那数千个日子一样静静地照耀在她僵硬的身体上。

在磐姐的旁边,几片被阳光染红的野草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晃。

“现在,你们是不是可以夸夸我了……或者至少说自己当初做错了呢?”

她伛着背,眼睛向着太阳初升的地点,好像看到了一个辉煌的金色世界:

“我活过了回到山谷的那夜,活过了狼群,还把你们所批评的蠢事、笨事给做成了……还有、还有后来的事情,对不起……我已经等不到了,也做不完了,我……我走不过这个冬天了呀!”

她嘶吼一般地、向着空阔的寂静的原野大叫。

然后,在那双疲惫的眼睛阖上的瞬间,一轮绚烂的红日从东方升起了。

一天后,飞在空中的李明都,还有被李明都所要求的搜索的队伍才找到了原野上一具被野兽啃得不成面目的尸体。他们在原地挖了一个坟丘,把这具埋进了坟丘里。四十六亿年来,落满动物坟丘的大地之上又多了一座无足轻重的新坟。

春风萧萧地吹着坟头边上的几片新长出来的草。

磐姐消失后,磐妹就成了这家族里巫以下、磐麦以上唯一的壮年人。按照其他两个家族所知的常理,她应该挑起大梁来。然而,恰恰相反,磐妹不再像以前那样辛勤劳作了,也不再爱唱歌了,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用其他两个家族的年轻妇女的话说,就是老了,成了懒鬼了。

除却磐巫以外,她剩下一件还有点关心的事情,那就是冰天雪地的季节究竟什么时候能停止,又什么时候她能再度看到一片没有雪的草原,一条宽敞的大河,能见到一片长满果实的树林。

好在磐娲接过了她的活计,开始操持磐氏家族的那点众人所共有的家业。

这个曾经的女孩已经长大了,曾经那些孩子气的幼稚的好动的习性全部消失了。她变得从容不迫、变得优雅、变得庄重起来,用磐妹的话说,她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大巫。

李明都不相信巫咸那些神神叨叨的手段,但磐妹是将信将疑的。

她经常偷偷地靠“关系”问磐娲话。

“女娃,你能不能偷偷告诉我,冬天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怎么看不到个尽头。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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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娲的认识与她不一样,她说:

“其实我们已经到了春天和夏天,但处于一个比较冷的春天和夏天。”

对于磐妹来说,冷就是冬天,热就是夏天。她人生的一半在漫无止境的夏天里,而人生的另一半则陷在漫无止境的冬天之中。

她听不太懂磐娲的意思,只道:

“哦,哦……那冬天什么时候结束呢?”

磐妹也就不再较真,而是说:

“目前还看不到结束的那天。”

过了很久,磐妹又问了一遍,磐娲依旧回答道:

“还没有结束。”

星星升起又落下,苍龙飞天又潜伏。在广阔的大平原上,人们已经几度迁徙走路,寻找着丰茂水草之所在。

废弃一个旧的营地时,与建好一个新的营地时,磐妹每次都会如此询问。而每次的询问收获的答案也每次一致,每次都是失落。但磐妹每次都好像不知苦恼与重复,仍惯性一般地问着:

“冬天什么时候结束呀?女娃。”

在第五个,也可能是第六个营地时,磐娲的回答发生了改变。

“可能快要结束了。”

她说:

“老师的望气之术见到了不同的景象。”

“他是怎么说的?”

恹恹的磐妹一下子精神起来,她抓着磐娲的手问道:

“他是怎么说的?他是怎么说的!”

磐娲的手被抓得生疼。但她也不叫苦,而是不急不恼地说道:

“他说我们得走了。”

冬天已经走过不知几度的春夏秋冬。春天好像确实已经不远了。永恒的寒意仍在,但人们敏锐地发现不结冰的水泽正在变多。小河流淌,干净的水淹没了河边的草地。又几天后,下了一阵极冷的暴雨。

但雨就是雨,它不是冰寒。

巫咸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他宣布说熊部落要进行又一次的迁徙。

谁知,唯独这次,人们有些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