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笑着连说 “那就麻烦公公了”,端起了茶盏。佟客双见状,便告辞去了。
冯紫英正要准备去大观园见弘昼回话,门上来报说今年嫔妃省亲的名册来了,没办法,他只得又费神处理了半日,将名册归了档,安排小太监去大内报喜。等诸事都安排妥当,他才独自一人,连个随从也没带,骑马往大观园去了。
他本就是个聪慧又油滑的人,心里明白弘昼在女色方面颇为荒唐且忌讳颇多,按说本不该多往大观园跑。只是眼下这些事,桩桩件件都透着 “王爷私事” 的意思,弘昼又对外称身子不适在园中静养,总不好托人传话,所以只能在门外请太监进去通报一声,然后候着弘昼接见。
过了一阵,来了个小丫鬟引他进去,冯紫英一路上只是恭敬地打躬作揖、赔着笑脸,丝毫不敢多看多言。
一路行来,只见园中景致各异,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藏着优尼佛寺,或林中隐着女道丹房,又有长廊曲洞,方厦圆亭,饶是冯紫英进这园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却依旧觉得这等富贵风流、堂皇雅致的景色实在是说不尽道不完,心里也不禁暗自感叹:这宁荣二府往昔当真是富贵无双啊,靠着贤妃的势力才搭建起这般如神仙居所般的园子,也不知耗费了多少银子呢,当年是为了显摆侯门的威风、世代的荣耀以及皇亲国戚的身份。如今朝堂局势变幻,就像过眼云烟一般,这园子却被自己主子五爷收作了行宫,连族里的媳妇女儿都沦为供人差使的奴仆了,可真是人生如梦啊。不过,五爷这等洒脱随性的性子,园子里的女子又都是天仙般的人品,倒也不算辜负了这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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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前面又出现了一所院落,周围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用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便见粉墙环护,绿柳垂绕。院子里头好像有一座精致的小楼,那楼角弯弯,恰似勾着一弯明月,楼顶有着几座形如云中鹤鸣的飞檐,从那满枝黄白色的金桂花枝间穿插而出。围墙是月白砂石砌成的,也是巧夺天工,独具匠心,弯曲绵延的墙身,上面衬着南江汉瓦,勾勒出一道三色飞虹般的模样,墙面上还从新月到满月,雕琢出十二般图案,以玉蟾为形,弄成了 “圆缺自有” 的窗格样式。
院门处围着四五个女孩子,正翘首往内外张望着,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鹅黄团身宫装的丫鬟,看着倒像是那日在大内见过的,似乎是弘昼的贴身丫鬟,名叫金钏儿的。见小丫鬟引着冯紫英过来了,金钏儿便迎上两步,微微蹲身行了一福礼,说道:“冯大人安好,主子吩咐了,请冯大人来了便进去,大人随我来便是。”
冯紫英赶忙低头看着地面,不敢多看,赔笑道:“那就劳烦姑娘带路了。”
金钏儿便引着冯紫英进了院子,一入院门,但见院里错落地点缀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株芭蕉,另一边则是一棵西府海棠,那海棠树枝叶繁茂,犹如撑开的大伞,丝丝缕缕的翠绿枝叶垂落下来,花朵绽放,红若丹砂。这般芭蕉与海棠相互映衬,左边红右边绿,煞是明艳好看。再看那栋小楼,匾额上写着四个瘦金体的秀字 ——“怡红快绿”。院子里还站着许多女孩子,一个个都是神色慌张,张望不定的,也看不出来是发生了何事。
冯紫英见这情形,心里越发不安,便找了个话头问道:“姑娘,这是内宅…… 我这…… 多有不便吧……”
金钏儿虽说年纪不大,可从前是服侍过王夫人的,很是懂事,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却不肯透露什么,只是正色说道:“大人这边请…… 主人吩咐大人进去,必定是不妨事的。”
冯紫英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又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穿过一道雕花的洞门,来到了后院的一座小厅前。门口站着十来个女孩子,个个粉紫嫣红的,见金钏儿引着冯紫英过来,都吓得闪到了一边。门没掩着,只挂着一道褐色镶紫边的棉帘,金钏儿走到门口说道:“主子…… 冯大人来了……”
里头似乎应了一声,金钏儿便挑起棉帘,冯紫英这才进去,只见里头是一方小厅,地上正跪着一个粉衣少女,上头正座上斜斜翘着腿坐着的正是弘昼,身后还侍立着两个侍奉的少女。
冯紫英赶忙上前打了个千儿,又跪地行了大礼,口中恭敬地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弘昼摆了摆手,说道:“起来吧…… 坐…… 哪来那么多礼数…… 你想必是来说昨儿交代的捉贼的事儿了?”
冯紫英起身,笑着低下头,眼睛也不敢往地上跪着的少女那儿瞥,侧身斜签着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了,躬身说道:“是…… 奴才无能,不过也一直在勤勉办差。其实这事儿目前只是有了些眉目,还不算周全,只是怕主子惦记着,所以今儿特来回禀……”
弘昼却抬手挥了挥,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先莫急着说你的事儿。今儿我这儿可是闹腾了一晌午了。”
冯紫英好奇地问道:“主子……”
弘昼苦笑着说:“昨儿刚一说闹贼,其实我也没太放在心上。谁知道今儿园子里就乱哄哄的了,各房各院都在清点有没有丢东西。常说树大招风,还真是这话。早上居然有人来报,连御赐的物件都丢了好几件呢。这园子如今是我的行宫,看来不立下些看管的规矩,当真要失了体统了。好几个房里掌事的都跑到我这儿来请罪,弄得我都不得安宁。我才刚说一句怕是有内贼,那些太监们就哭天抹泪地指责女奴,这些个奴婢又不敢去说宫里人的不是,只一个个都讲肯定是自己房里的丫鬟不懂事,凡是丢了东西的,晌午的时候已经跪了一院子了…… 喏…… 就这个女孩子,非说自己犯了死罪,要当面来自首,打发下头的丫鬟去问她,她却死活不肯说,非要亲自跟我讲…… 真是岂有此理,本王来园子里本是想图个清静、享受享受的,这下倒好,成了审案子的了……”
冯紫英忙赔着笑道:“主子…… 这毕竟是主子的家事…… 奴才是不是……”
弘昼摇了摇手,说道:“别…… 你也听听看,你在地方上办过不少案子,也算有见识,你主子我可没把你当外人,园子里的事儿你也别一味地回避。” 说着,又转头对着地上跪着的丫鬟问道:“说说吧…… 你叫什么名字?究竟要自首什么事儿呀?”
冯紫英这时才偷偷打量了那丫鬟一眼,见她十八九岁的模样,生着一双杏眼,两道柳眉,额头垂着秀美的发髻,脸上没怎么施脂粉,嘴唇也没怎么点朱,虽说此刻一脸哀伤,两腮还挂着泪痕,想来是刚刚哭过,却仍尽力保持着从容的样子,看着倒挺让人觉得亲切的。再看她那头青丝有些许凌乱,只斜斜插着一只碧玉簪子,身穿一身粉蓝色灰领小褂裙,外罩着抓绒棉袄背心,瞧这穿戴,像是个偏爱朴素、不喜太过花哨的姑娘。只是园子里依着丫鬟的本分和规矩,哪怕是这般素净的衣衫,也满是用淡色丝线绣着的百花斗艳纹,长裙的折角处绣工精细,从脖领处露出的那截肌肤,如雪般白皙,一直到胸前也是用布料低低地做成一个心形领口,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肌肤,虽不张扬,却也透着少女独有的婉约之美。冯紫英心下微微一动,忙又收敛了心神,专注听她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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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丫鬟叩了个头,像是咬了咬牙,这才缓缓开口道:“是。回主子的话。奴儿是怡红院掌事丫鬟,原府里取名袭人的。奴儿自知犯下了死罪,煎熬着苟活到现在,可这事关主子的恩德,实在是…… 不得不拼着万死求主子赐见,私下里向主子您倾诉一番。主子您容奴儿把罪过讲出来,便请主子发落,哪怕是将奴儿重重惩处,只要能稍稍让奴儿心里好受些,奴儿也就甘愿了。”
弘昼听她把话说得这般严重,不由哂笑了一下,倒也没生气,只是斥责道:“说话别这么遮遮掩掩的。既然是有了罪要自己来讲,现在我这不也见你了,你直说便是了…… 哦…… 你不用管他,他是本王的包衣亲信、得力手下,你如今呢,连猫狗都算不上,最多算是本王养着的一个小丫鬟罢了,不用避讳他。至于惩处,现在还谈不上,本王平日里疼你们几句,那是为了自己舒心,真要是惩处你们了,那自然也是为了本王自己舒坦,哪有什么让你心里安不安的道理。”
袭人听了这话,心里满是委屈,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只得又叩首哭着说道:“是…… 呜呜,主子教诲得是。是袭人失言了。昨儿…… 太太和姨太太回怡红院,说起园子里闹了贼…… 奴儿…… 奴儿…… 呜呜,奴儿苦想了一整夜…… 呜呜…… 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呜呜…… 可又觉得死也要来求见主子,把事儿说清楚。呜呜,其实,呜呜…… 昨儿…… 昨儿巡夜的婆子见到的那个贼…… 呜呜就是奴儿呀……”
说到这儿,冯紫英都不禁皱起了眉头,一脸讶异。那袭人已经伏倒在地,呜呜咽咽地哭得梨花带雨,那双俏眼中,泪珠儿就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不停地滚落出来,身子也因着哭泣而微微颤抖,她本就是个柔弱的少女,品貌和身段都是极为出众的,此刻穿着宫裙褂袄,更衬得身材玲珑有致,即便此刻满心哀伤,竭力掩饰,却也难掩少女身上那股子天然的妩媚风情,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哪怕是见多了世间事的冯紫英心里都忍不住泛起一丝怜惜,更别说弘昼了,他心里也不免有些不忍,只是嘴上依旧冷冷地说道:“别哭个没完了…… 你说昨儿是你?深更半夜的,你不在怡红院待着,跑到沁芳源去做什么?既然被巡夜的婆子撞见了,怎么不出声呢?”
袭人像是死死地抠着地上的砖缝,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哀伤,抽噎了好半天才说道:“是…… 奴儿知道说出来是死,不说出来也是死…… 只求主子能开恩饶过奴儿…… 奴儿其实是去扮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