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石榴

杏林图 皓月惜人 5385 字 29天前

楼里的这位老鸨,名叫王兰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名也叫这个,女孩子们——包括我,都称呼王兰仙「妈妈」。其他楼里的人都毕恭毕敬地尊称她“王大当家的”或者“王掌柜”。

自被从三师傅那里带走开始,我就烦得紧,成天琢磨着怎么逃走。我一共逃了八回,没有一次成功。

第一回,是我刚被抓住的时候,从蒙汗药中醒转了一会儿,于是我在麻袋儿里用指甲撕扯,拳打脚踢挣扎无果,眼泪汪汪骗那几个拐子说,想解手憋不住了,别脏了各位爷儿的新麻袋,哪知他们不依,于是我没能逃脱。

约莫是闷在麻袋里久,头昏昏沉沉的,由于药效又睡过去了,许久才清楚自己将被卖的景况。

第二回逃跑发生在同一日,刚从拐子手里转进了杏倚楼的门,我就朝领班嬷嬷撒娇求饶,竟完全没用,气急上来,以撕破了妈妈最心爱的那件衣裳的袖口,和啃了一口门丁的腿被痛打两顿告终;

第三回,叫上几个姐妹试试夜里翻墙凿洞,被抓;

第四回,支走门丁悄悄溜出去, 被抓;

第五回,威胁从楼顶处跳下去,惨死在你们这,让你们这破楼再无生意!结果,被妈妈面无表情扯着头发回内屋毒打一顿;

第六回,在热水桶泡了很久装病,要抬出去请医生,从外面叫了郎中来,把了脉说没事躺着休息几天就行,失败;

第七回,感觉他们已习惯了我想逃的事,与我同一批进来的其他地方的姑娘,都已神色麻木地接受了现实。于是我开始尽毕生演技撒娇发嗲,讨好妈妈,声泪俱下连编带骗诉说凄苦的身世,企图激发她的慈爱之心,妈妈仍旧不为所动;

第八回,耗不下去了。我下定决心,去后厨偷了把刀,要跟王兰仙同归于尽,大不了她先死我再死。

其实我很胆小,不想杀人也根本不敢,快得手时,紧张地出了一身汗。正因这犹豫的瞬间,致我背后捅刀被发现,不必说,又是一顿毒打,我被绑起来扔进了柴房,关十日禁闭。

妈妈轻描淡写道:你就耗着罢。

王兰仙真动怒了,却依然没有赶走我,这件事非常费解。

她有一个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好像名叫安饶,经常带着在身边。我向这个女孩子求情也没用。

第十天,直到柴门打开,安饶后面跟进来几个蒙面的、浑身穿着黑黢黢的男人,我心下一冷。

…………

身上被倒了辣椒水,经历着难以启齿的轮番折磨,耳边还有各种各样的羞辱和哄笑声,什么也不愿再思考了。

我朝门外撕心裂肺地叫“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男人们刚要靠近我,王兰仙便推门进来了。

“别想着作多余的事儿。教训一下她就行了,还要留着梳拢,捞一大笔呢。”

那些个龟爪好像啧了声,表情可惜地唯唯诺诺道“都按您吩咐的来”,随即被王兰仙叫走,嘻嘻笑着出了门领钱。

我试试翻了翻身,想穿上衣服。结果整个胳膊使不上劲,加上这些天毒打的伤,全叠在一起了,都淤青化脓了,上上下下痛到失去感觉,没一块好的肉,口里很渴,有血的腥气,还有点烧。

王兰仙很快扭着腰进来,冷冷看着我。她一伸手,我以为又要被打,出于求生本能躲了一下。

没有等来预料中的巴掌,原来是查看伤口。

她低下头抚摸我的伤口时,居然显出了一丝母亲的温柔,可能我已经痛到神智不清了。

王兰仙递过来一碗尚温的红汤,冒着甜丝丝的香气。

“叫妈妈。”和温情的口吻相反,她眼神里藏着随时会冷不防拧断我脖子的冷意。

“叫妈妈就给你喝。”

“……妈妈。”

此时此地别无选择,留得青山在。况且我渴得受不了了,半推半就喝下了那汤。

“乖。从此以后,你在这的花名,就叫「石榴红」罢。”

昨天晚上之后,我正式放弃耍花招,不再逃了。安心在杏倚楼接客度日,乖一点,将来恐怕还能嫁个好人家——实有那么些破罐破摔之意。

有了我的杀鸡儆猴,外加几个也不听话的姑娘早被妈妈那套「狸猫套麻袋」的把式吓住,新来的个个全乖了。有个姑娘似我这般心气的,生生缢死在西边屋梁儿,妈妈听闻,默不作声一早叫人清理了尸首,现在也无痕迹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时候不是很愿意哭,舔了舔嘴唇,真想回到小时候吃糖球的日子啊。

这是我第八回企图逃出杏倚楼——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我放弃了,只安心等个好人家来赎身。

那天,躺在柴火房里,混身是伤的我,盯着漏雨的天花板,认真回忆了一下短暂的这些年。

乞讨、卖艺、进了烟花巷。

现在我被拐子绑了进来,卖出些银子,便栖身这里。他们数着银子眉开眼笑,对妈妈卑躬屈膝的,模样又好笑又惹人厌恶。

连过去学戏的日子都恍若隔世。

后来的日子里,妈妈在毒打我后,有时会慈祥地摸着我的头,叹口气,用我看不明白的又爱又恨的眼神赞我道:你真不容易。而我只是个十多岁的娃娃,挠头懵懵懂懂听她说,怎会思考活着容不容易的问题?

我只是活着,不打算逃了。

于我而言,只要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现在待在杏倚楼,确实有吃有喝,何况以后若能成红牌,天天少不了富家子弟赠我金银绢钗,再也不用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是,做了红牌,也终究为了出去。

妈妈把我安排在了一间高楼上景色很不错的屋内,我现在终于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了。楼里熟悉的姑娘姊妹,还照旧叫我「小石榴」,和在三师傅那里一样。而王兰仙会叫我的艺名「石榴红」。

隔壁旁边住着一位叫做夏岩秋的女孩子,我叫她秋姐姐。妈妈让我对外说,自己年岁和她一样大就行了,这样,可以早些被王孙贵族看上,就能在编造出来的「豆蔻年华」里,早日迎来梳拢和选魁。

我都不知道自己年岁几何,十二还是十三,也无所谓了。

记得秋姐姐是乙酉年(1585年)生的吧,她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秋姐姐的琵琶和女红非常精湛,完全不像我那么笨手笨脚。在我之前尝试逃出去的时候,她默默地打掩护,也不拆穿,刚进这房间,还夜里来悄悄塞了一些膏药,让我去她那里随便拿什么衣服和首饰穿戴,别太委屈自己。

我对她十分感激。

大家都说秋姐姐不出两年就会当选花魁了,我也觉得会是她。

听说他们夏家是什么四阴门的人,王兰仙也是,想必她们这种人,一出生便会陷入各种家族纷争吧——不过,与我无关。

幸好,我不是什么阴门世家子弟,去他们的勾心斗角。

虽歇过一夜,也简单敷了点秋姐姐送的药,我还是偶尔会疼得在床上打滚儿。

外面又落起了冷冷的春雨,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夜色中远方的灯火先亮了几颗,随后,门廊的灯笼随后扑楞楞地全点起来了。

懒懒歪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幼时在三师傅那学戏的日子,悲从中来。自唱自念了几段儿,中间疼得龇牙咧嘴,我灵机一动摇头晃脑编诗,以缓解疼痛:“好雨知时节,当……”又觉剧痛,立刻改口接下去,“……屁事滚一边!”几个来回瞎改前人诗句,把自己逗乐了,一笑起来扯得伤口裂开渗血。

好想三师傅啊,罢罢罢,还是睡吧。

睡之前叨扰一下妈妈,我还是要必须有事没事惹她生气的,否则我自己岂不是亏了么。于是,使唤跑腿的伙计来,故意哼哼唧唧的嗷嗷乱叫,夸张描述了一番,说我痛得下不来床,不管我我会死。

跑腿的走了,很快,王兰仙沉着脸进来了,数落了我两句,看她不爽,我就十分开心。

…………

半梦半醒间,门外有声作响。

闻得我的门被人推开,一股子药香沁透袭来——原是王兰仙叫了郎中来。隐隐约约听到她说着:“用最好的药,主要别影响早日上台,伤口感染到这里头老爷贵人,可晦气 。”

后头应答的是一个少年气的嗓音,清亮沉静,感觉年纪约莫比我小。

我听那小郎中推门进来,也不知是为转移疼痛还是久待无趣,忽然起了好玩的念头,打算吓吓这郎中,更重要的是顺便气一气王兰仙。

闭气装死属杂耍伎俩之一,以前哄骗人时我早熟悉,很有把握。我刚靠着床榻躺下来,准备憋气开始装死,没想到小郎中走路轻轻快快的,我愣神间这人已提着什么过来床边了!还没来得及玩儿把式呢。

小郎中把什么轻轻放在了地上。

我看来人的身影,似要去把桌上的灯芯挑亮。

天知道,我现在这幅样子一点儿也不想让人看,便道:“不要。”

小郎中停下要去挑灯的手,对我温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来给你上药治伤的。”

我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不要亮的,你过来吧。”

我把头从纱幔里掏出来,余光望见青色道袍涌入眼帘——我呆住了,来人竟是位清秀的少女,昏暗的烛光下显得丰神俊朗,神情恬淡,整个人令我不知如何形容。

一股极其好闻的药香透过她的袖子飘来,像会渗入伤口自己疗伤似的,且并非单纯的药铺子味儿,它混有一种说不上来什么花草的芳气,干净清冽,春雪消融也不过如此,我脑筋忽然不太转得动。

小主,

很烦躁。

真要命,怎么会感觉早已见过这个人呢。

彼时就有所预感,将来此人的一切,于我,都会很不一般,我有点害怕,产生了某种会失去理智的恐慌感,我必须得离她远点儿。

只是,为什么一个女孩儿,要穿着男子的衣服,好生奇怪。

她在床边坐下,放下布包,开始整理东西。

“我说下不了床,她还真叫人来治。”

小郎中打量着我,后来又撇开目光淡淡道:“你有些热疾,稍等,我给姑娘把脉。”

“好啊~那便麻烦你啦,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