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也附和道:“旁的不说,李郎君的马一看就是神驹,价值不菲,你一个睡大通铺的穷酸能骑这么好的马吗?你看你穿的什么衣服,饲养得了这神驹吗?”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薛白无话可说,只等李栖筠的反应。
李栖筠见眼前的蒙面人反驳不了小厮,伸手轻轻一挥,示意那李十郎牵马先走。接着,盯着薛白,道:“把裹巾摘了。”
这一刻,薛白意识到自己还远远没能改变这个封建时代。
哪怕他三令五申要求天下严明执法,但在朝廷设置的官驿,一个世族子弟只要看上了普通人的任何一件东西,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
整件事里,最让他生气的是那小厮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喊出的那句“这是官驿”。
从头到尾,他们的神色都没有显露出半点的羞愧,说的每一句话都真的不能再真。因为在他们眼里,眼前的平民屁都不是,不值得他们羞愧。
既然是薛白独自出行,还是行走在离东都不远的京畿之地,也是有这么多危险,何况是普通人?
“我现在怀疑你是大盗,把裹巾摘下!”李栖筠提高了音量,再次喝道。
于是,薛白握住了他的弩,准备杀人夺路。
“李赞皇公。”
此时却有人走了过来,正是昨夜与刘介争夺上等厢房的汜水县尉。
“下官乃汜水尉,乌文翰,见过李赞皇公。”
乌文翰为人却是跋扈,面对李栖筠,嘴里虽在见礼,神态却是不以为意。
说话间,他把证明自己身份的牌符、告身递给李栖筠过目,然后指了指薛白,又指了指被李十郎牵着的踏雪,道:“这匹大宛良驹,确实是这个行客的座骑。”
“是吗?”
乌文翰对李栖筠不客气,李栖筠回应的神态也是十分冷淡,毕竟是高官,该有的架子得有。
“是。”乌文翰很确定。
“你怎么知道?”
“昨夜他到时我正好在堂上,听到马蹄声回到看了一眼,对这匹马印象很深。”
李栖筠道:“夜里,你看得清?”
乌文翰道:“驿馆前有灯笼,照到了它的四足,我当时还想,如此神驹却是一个普通行客骑来的,但天下喜好良马而不喜衣着打扮的人多矣,不足为奇。”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
“行事内敛的世家子弟,河洛一带不少见。”
李栖筠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若非真相如此,我岂敢得罪李十郎?”乌文翰话很客气,神色却带着讥讽,很傲。
李栖筠遂看向李十郎,问道:“你说。”
“这县尉与这盗贼勾结。”
“十郎想清楚再说。”乌文翰道,“我身为颜公的弟子,绝不会为一匹马给人作伪证。”
李十郎这才眼中神色变换,偷瞥了李栖筠一眼,见李栖筠正对他怒目而视,不由大为害怕。
他只好向驿馆小厮喝道:“怎么回事?!”
“小人……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挂错马牌了。”
那驿馆小厮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
“蠢货。”李十郎骂了一句,丢下手里的缰绳,牵过那小厮手里的棕马。
“赤龙骥?”乌文翰笑道。
李十郎没答,翻身上马,跟在李栖筠的马后。
李栖筠淡淡扫视了乌文翰一眼,也没再看薛白,须臾便走远了。
“恭送赞皇公。”
乌文翰笑着道了一句,也是看都没看薛白,丢下了一句话就走。
“你也是个蠢货,骑这么好的马出门。”
~~
这天,薛白出了驿馆,却见刘介正牵马等在前面。
“你身份不一般吧?”刘介问道。
“刘少府,我就是个平头百姓。”
“知道,世家子弟,不愿声张。”刘介笑道,“你我都去东都,结伴同行如何?”
薛白本想拒绝,想到今晨的遭遇,遂点了点头。
两人遂结伴而行,时不时纵马跑一段路,慢走时便并辔而行,说些话。
“你今日能解围可不是运气好。”刘介道,“那姓乌的汜水尉是个爱攀附权贵的,看出你出身不凡,有心结交你。”
“原来如此。”
聊到后面,薛白趁着刘介兴起,问道:“刘少府说颜家是权臣,可是有何跋扈之举?”
“何止是跋扈啊。”刘介道:“根本是穷凶极恶。”
“此话怎讲?”
“你不知这些年,那位,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杀人灭口,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位?”薛白问道:“是指当朝宰相颜公?”
刘介神神秘秘地一点头,他有些不敢说,停下了话头。可他终究不是个嘴严的,这天下午,当薛白再次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他一不留意,还是说了起来。
“唉,这些事其实也是众所周知了,在我手上就杀了一个。”
“在刘少府手上?”
“是啊,一个书生,做什么经营不好。自己写了一本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郑楷’的官员收了个逃奴为弟子,招为女婿,竟将其扶立为帝。之后又阴谋算计,要拥立外孙……啧啧,那书里许多细节,全都暗合颜公,且一查都是能当证据的哩。”
薛白对那故事不关心,问道:“那书生如何了?”
刘介抬手比了个割脖子的动作,道:“没办法,朝廷派御史来了,要了他的命。”
“御史吗?”
“是啊,老夫当了一辈子的县尉,见得多了。如今这位宰相逼杀异己的手段,比李林甫当年也不遑多让哩,你到了东都就知,怨声载道啊。”
薛白问道:“刘少府近年去过东都?”
“那倒没有,但我听人说起过这些。”
“……”
一路上这般聊着,两日后,他们便绕过了郑州,抵达了洛阳城外。
洛水那边,东都在望,行人却在议论纷纷,都说宰相不日就要带太子回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