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明日,她心生一计,默默看着帛书焚灭在手间。
“陈平说得不错,天下统一在即,秦国之中切不能生出不睦之言。我与李斯当要和和气气谈上一谈才好啊。”
沈枝将之叠好放进竹筒里。
她的公主有那样多的事情急需处理,又如何能让张良在栎阳之事让她分心。
世人大多爱在初见之时叹谓一句‘有缘相逢’以表诚心所交。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有缘不一定是好事。
譬如孽缘。
与其纠缠不休,两败俱伤,不如相忘于江湖。
沈枝吹灭帐灯,守在嬴荷华身边。
望着悬梁之上的帷幔,“再点一注沉香吧。”她蓦地开口。
阿枝指了博山炉。“公主?”
许栀点点头。
香一燃,带点儿木质桂香,阿枝望着她,她罕见的笑了笑,“怀清说这个在蜀地的销量就极好,能使不能入睡之人入睡,还没有什么副作用。”
“说来,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若郑绸能做出来就好了,我让墨柒再画几张图纸,他总不会拒绝……”
沈枝不知道什么是照相机。不过,她经常提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年她也习惯了。
阿枝道,“之前先生虽然拒绝了火器,但公主其他的要求,墨先生都答应了。”阿枝温和一笑,“公主睡吧,我还是在这儿陪着你。”
听她嗯了一声,哪知她脑袋又转了回来,喃喃两句,“你也去睡吧,我可不想明天看到你有黑眼圈……点了香,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仿佛这才是她。
其实在邯郸的时候,那时候的嬴荷华纵然也心思深沉,可并非当今苦大仇深的模样。
阿枝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又看到她腕上那只为了掩盖伤口所戴的宽边金嵌红珊瑚镯子。
沈枝深吸一口气,合上殿门,只希望秦国统一这一天快点到来,希望齐国的玉玺立即被送到咸阳,这样她大抵就不会那么累,能够开心一点儿了。
殿外梅园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踏着月色而来。
薄雾之中,衣袍已经风尘仆仆,一看那就是奔波多日的疲态。
“公主可用了?”
阿枝嗯了一声。她知他说的是香。
商人是李贤,他说那是他在一个游医手里买的药方,又谴人苦费心思才制好,他今夜只是来取货款。
李贤没和别人说,他都快把各国的医书都翻烂了,药香也是他自己制的。
阿枝从怀里拿出一小袋子金片递给他。
“不想殿下出手还是这般阔绰。”
阿枝没兴趣配合李贤演戏,“不知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没说话。
“鸽子是监察大人你放在芷兰宫的吧?”
李贤片刻一怔。也是,许栀身边的人,那是一个比一个聪明。
波诡云谲的风云之中,不聪明,没法活。
阿枝猜得很准。
哪里有什么从蜀地飞来的鸽子?
不过是李贤逮了放在树头的。
他被拆穿了也不窘迫,他看了看四周,昏暗阴沉的目光落到阿枝两步之外,却蓦地笑了笑,“几个月前,我曾跪在此地求她不要揭穿家父禁书之备。”他腰间的剑光在月色之下发寒,“如今,我不过是想要公主知道,想主动求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大人如何觉得求和的人不会是令尊?”
李贤笑笑,“若非公主铁了心要荀子入齐,齐人大概想不到离间之法。我想公主到底是觉得秦国君臣和睦是很重要。”
“如此,大人想要蜀郡作为你的回折之地,实在痴人说梦。”
“已至今地,公主殿下知道什么是真的后辙。”李贤说。
“什么意思?”沈枝不解。
李贤不答,“还望沈女使多加劝慰殿下,要她多多顾念自己。”
他说了往黑漆漆的殿深深一望,落到那个她还留着的一方月季花圃,眼神锋利起来,他攥紧了剑,转过头,目光幽暗,像是藏着无数的刀剑。
“沈女使,我想你和我都不希望她白白耗费精力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最后将自己折腾成劳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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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肆!”
他没再说话,转身往黑暗深处去。
“等等!”
沈枝叫住了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李贤眸光一沉,冷笑一声,“十年前我告诫她,不要让那个人到秦国来,那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奈何她偏喜欢自作自受。等着看吧,不久后,她就将知道什么叫咎由自取。”
沈枝蹙眉,“什么叫自作自受?!公主救了他和他家人的命,她保护他们在秦国六年的安全。公主这样宅心仁厚,是他背叛了她,绝不是公主的错。”
“女使不也曾问过吕泽,为何要多管闲事去救赵嘉?”“这种不该有的善,便是错。”
沈枝道:“我从不认为吕泽救下赵嘉是错。我只恨他为什么轻视我。大人你又何尝不是因为殿下的仁善才活到今日?”
“当年公主分明可以对你置之不理,她却用自己的血救了你。”“知道殿下怎么救你的么?”
他看到过她腕上的伤。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他觉得那只是可怜他,她看他,不过是条可怜的哈巴狗而已。
“知道又如何。”
沈枝了然,她觉得李贤这人真是死鸭子嘴硬。
说他不喜欢嬴荷华,他又能费尽心思在外面折腾,为了撇清她能捅上自己几刀。
但他又非要让她费神,要所有人觉得他生来就是个疯子。
他上一辈子其实还挺正常的。而秦国的朝堂被法家训练后,不能太正常,太正常反而会死无葬身之地,譬如扶苏和蒙恬。
其实李贤后来才发觉。真正将法家思想中最阴暗的部分学到骨子里的不是李斯,而是赵高。
他们到死之前都没学会什么是真的恶,所以才会在狱中频繁的上书,以至于被更丑恶的恶所蒙蔽,令他们下场凄惨。
沈枝完全理解不了李贤这种行为逻辑。
她直言道:“为了你的命,她伤害了自己。殿下用的,还是大王让她保护自己的匕首。”
“自她第一日知道她的血管用之后,伤了自己不止一次,而是十次。结痂了的伤口要连续着十日被划开,冬天里刀片很冰的,她可能是学了你吧,还知道用热水泡得温了才动手。”
“公主不是非想要自己折腾自己,而是你,你们接连着在折磨她!”
他从来没有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有人曾这样珍视他的性命,那个人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