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节课后，她又看到吕忻欣的消息。这个前室友像是被摁下了某个开关，一头扎进思辨的海里，有种不依不饶的架势。

[你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人生主角，按这个逻辑，每一片树叶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它们聚在一起就没有任何特别的，所以人群里面也不会有谁是真正的大人物，可你又提到了大人物。这个冲突你怎么解释？]

苍嘉而无语，一想到要跟吕忻欣掰扯“外部世界和内在认知怎样统合到同一世界观下”这么大的主题，她就觉得头痛。

[没错，你完全可以认为世上没有大人物。你不把人家当回事，他就什么也不是。]她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的答复。

吕忻欣继续进攻：[那我现在就可以不把你当回事。]

苍嘉而简直想笑：[我从没要求你把我当回事。]

[可事实是有很多人都想认识你，都想沾荣家的光。]此刻的吕忻欣像是揭掉了那个讨好型人格的假面，话说得不能更直。

苍嘉而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句回复。她的自我认知一直是“假公主”——“假”字打了重点符号的——也就下意识认为别人不会太把她当回事，可吕忻欣这句话让她意识到现实情况与她的理解相去甚远。

[荣家少爷几次到宿舍来接你，还让保镖进校陪着你，大部分人都觉得你是荣家内定的儿媳妇。我这么难交朋友的人都听到了不少八卦，你觉得有几个人可以不把你当回事？]吕忻欣又丢出一个炸弹。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中，又痛又麻，一阵窒息。

苍嘉而用力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干脆不回消息算了，却没法接受自己“一旦提及自身便逃避问题，落败而逃”的表现。她纠结了一会儿，心态忽地一硬，某种蛮横冒出来：[事实摆在那里，你们非要听信八卦，把我抬成大人物还要我来回答“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大人物”的问题，这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的逻辑似乎把吕忻欣绕进去了，聊天界面平静下来。

苍嘉而决定主动结束这段对话。

[你可以问下令尊，当老板是不是不要负责任，只要把员工当奴隶看待，剥削他们的劳动力、享受他们的服务和付出就行。可能世上真有这样的老板，但在我看来，成为所谓的大人物，要把一个公司、一个组织、一个团队运作起来，是非常需要有眼光、见识和担当的。]

[很多普通人没有这样的格局，只想过相对轻松的小日子，不说经营一家小店的压力，多负担一个家人的开销可能都受不住,能力上限在那儿，所以就去依附于大型机构，成为其中的螺丝钉。站在普通人的视角来看，这怎么就不是一种主角思维了？因为不能承担风险，所以去投奔能承担风险的人，有事你上，我在后面递个刀，有肉你吃，我还能喝口汤。我满足了自己的需要，还不用担重担，多好啊。]

[看起来八成的普罗大众供养了所谓的人上人，可历史书上写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没有满足大众需求的“人上人”哪个没被推翻？没有水哪来的舟？没有大众哪来的人上人？所谓的羊毛或韭菜不给薅不给割了，人上人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站在空中楼阁的金字塔尖有什么用？做裸奔的国王吗？]

[就像网暴的事，闹大以后有哪家大人物出来说话了吗？有哪个媒体大亨只手遮天强行降热度了吗？挨骂的大小明星哪个没有立正站好老老实实认错？“舆论”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是八成普罗大众的共同名称，当你的利益跟舆论一致，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你想认识我，是因为我本人，还是因为我身后的荣家光环？如果是后者，你也一样只是想转嫁自己的压力。抱上一个金大腿，你就可以不再被欺负，甚至可以反过来欺负别人，这是不是叫狐假虎威？我不过是你披的一面能吓唬人还百试百灵的大旗，这面旗看起来再金光灿灿，说到底也只是个好利用的工具，你会称这样一个工具为“大人物”？]

[麻烦认清你的主角位置，不要再到我这里上演“我弱我有理”的戏码。]

她打字打得飞快，连发长消息，刷了将近两屏。吕忻欣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一串质问砸晕，再也没有多说一句。

跟吕忻欣把话彻底挑明，苍嘉而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中午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刷社交媒体，心态上也就没有了之前的负压感。网暴的势头正在迅速消散，而财经名人的深度文章也越来越多，她又想起叶叔叔的那些话，决定保留自己的那些推测，静观其变。

下午下课后照例练舞，高森提了些调整站位的建议，主要是跟原舞蹈群舞部分作区别。两人先在练功房配合作了尝试，又没法确定舞台效果究竟理不理想，就一起去了大礼堂。

礼堂舞台上已经有跳群舞的在定位走位，明显很介意有人旁观。高森客气询问了他们结束练习的时间，然后暂时回避，两人在礼堂附近散步闲聊。

雨虽然停了，云却丝毫没散，气温降了很多，地面湿漉漉的，加上一阵阵掠过的寒风，氛围实在是冷瑟，路上见不到几个人有他们俩这样的闲情逸致。

相处的时间越长，高森对苍嘉而就表现出越来越多的真实面貌。并不是说他之前就虚伪，而是，脱离了那种“狩猎”“攻防”的语境之后，他与她相处时显得更熟稔了，“演戏”“对阵”的亢奋感在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卸下面具的松弛。

比如他会跟她聊文学聊艺术，聊他对某些社会现象的看法——普信男拿来钓女生、展示优势面的操作，在他这里是跟一位异性进入“可能长期保持联系”的新阶段之后才会有的行动，与前者的区别就是，他完全不介意露怯。讲到不那么懂的，他会直接说了解不多，虽然评论了但未必就成熟，以后说不定会改变看法什么的，非常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