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山之巅,群雄汇聚,作为幽州之主,长陵公为何来这粗鄙市井之地?”
长安城,一座不起眼的面摊,因为地处偏狭,食客寥寥,就连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子也陈旧不堪。赵阔胡须错落,面色无波,不慌不忙地仔细吃完一大碗素面,才问道。
今日的李易穿了一身灰衣长衫,腿上靠着一根青竹拐杖,做派儒雅,如同一个初老书生,与他对立而坐已是许久。身后一直站着的是枪王张良褚,旁边坐着的是六合撕碑手凌寂,之前赵阔在吃面,他们就一直看着,等着,一直没发一言。此时,李易淡然一笑说:”汇聚是真,群雄却未必,即便是群雄,他们多半也是盼着我不去的。”
“哦?为何?”赵阔皱眉问。
李易笑着答道:“因为我不去,他们都能活,我去了,他们都得死。”
赵阔瞬间陷入沉默,良久才舒眉点头:“有理,长陵公一人关乎全局。”说罢,赵阔看了看已经面色惊惧的面摊老板,便起身让出位置,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街前的青石条上。
“赵先生一身修为冠绝江湖,实为不易,何不不选择明主,为民请命?莫非真要让这一身的修为尽归黄土?”李易将拐杖倚在门边,与他席地而坐。
赵阔笑着摆了摆手,答道:“诶,在下粗人莽汉一个,进不了庙堂,也不喜欢争权斗势。”
“难道先生以为我亲自来这里,是为了让先生会去摆弄阴谋诡计吗?”李易笑着说,“我视先生如利剑巨斧,能开天辟地,再造河山;故而不辞劳苦敢冒风险,远行一千八百余里,亲自拜访,望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大业。”
“哼,”赵阔侧首看了他片刻,最后冷冷一笑,竟毫不顾忌地讥问道:“阁下先是仁宗妻弟,备受恩宠,尊姐死后,又受仁宗之恩,提领幽州之首,本该一片忠心报天子,如今却拥兵自重不敬上君,甚至想要起兵谋反,取而代之。敢问阁下,你所作所为,与萧山景何异?某虽出生微末,但祖上清白,为何要为阁下卖命,留得身后骂名、祖上蒙尘?”
如此羞辱,若换了旁人必然发怒,但李易却不怒反笑,“先生果然是个直性人,甚合我意,不过先生之言却不敢苟同。”他抬手伸出三根枯瘦手指,说:“我与萧山景虽都割据一方,但也有三同三不同,第一,我与他的确都要起兵,不过萧氏一族是谋划数代,狼子野心久矣;而我却是被逼无奈,怪只怪陈煜恩将仇报,先逐我出长安,后又容不得大才,欲除之而后快,我只不过为求自保而已。其二,我与萧山景的确都是世受皇恩,不过萧山景是祖上荫萌所续,自己并无尺寸之功,而我却是受之无愧,先生虽未亲见,但也当知当年双虎峡之事,当年陈煜的龙撵被猛虎所惊,若非我拼死相护,恐怕天下早已易主,何能延续至今。其三,我二人虽同为起兵,但萧山景造反,不过是想只手遮天,成为下一个陈煜;我起兵是为了成为下一个文圣太宗,重整河山、再造乾坤!因此萧山景是反陈也反周,我是反陈不反周。哼哼,这些道理世人大多不知,恐怕萧山景和陈煜也未必能懂。故而,这么多年,萧山景看我是一个低下伶人,不配与他齐名;陈煜看我是一根芒刺在背,更兼忘恩负义;可我看他们,不过是一个无道昏君和一颗狼子野心。”
李易的话,让赵阔深深地陷入了沉默,心中翻江倒海,原来这就是李长陵,难怪能让幽州军只为他一人肝脑涂地。
就在赵阔沉默之时,李易已经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对他恭敬地施了一礼,说:“先生是江中的蛟龙,九霄的鲲鹏,即便不随我去,也不该在这沟渠巷陌间埋没了本领,今夜我会进一趟皇城,若是先生是我同路人,我在甘泉宫等你!”
“慢着!”赵阔忽然起身将李易叫住,“虽然秦夜带很多人去了芒山,但是莫非阁下就以为禁宫可以任你出入吗?以阁下的身份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易淡淡一笑,答道:“普天之下,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先生若是不弃,今夜你我在甘泉宫把酒对饮。”
李易已经走远,赵阔仍然呆立在原地,满目惊诧。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李易要冒险前往甘泉宫,因为当年李易的姐姐李皇后,便是甘泉宫的主人。陈煜和李易都曾经是那里的常客,当年他们三人既是君臣夫妻,也是难得知音,而如今一个做古,两个成了宿命仇敌。
赵阔不喜欢权臣雄才,也不喜欢文人雅士,但是他欣赏性情中人,何况权臣雄才之中的性情中人更是古今难得,再说……数十个寒暑苦修求剑,数年在桃源为奴做仆,怎能寂寂无名便埋骨黄土?想到此处,赵阔的嘴角微微翘起,想着前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感觉吧?
“叮”
三个铜板飞落进面碗中,“想长命,管住嘴!”冷冷地话语落下,赵阔的声影便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素问长陵公辩才无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街巷转角,丁冕和霍炎两人缓缓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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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炎也不知丁冕所言,到底是夸赞还是外合里差的讥讽,只看着被周围几双眼睛有意无意盯着的面馆老板,说:“且看我等离开之时,这儿换不换东家就知道了。”
“有理!”丁冕哈哈一笑,两人又悄悄跟上。
……
“伶人就是伶人,提领了幽州这么些年,还是忘不掉以前的身份!”陈煜眉目生火,怒气积胸,最后终于忍不住竟然发出一声满是讥讽和怨毒的冷笑。
此言一出,满堂色变,此等羞辱,饶是早已做好准备的客行南也登时一惊,厉南宫更是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原本就赤红的面庞更是如火一般。他正踏出半步,就被客行南抬手按住,客行南横眉怒目狠瞪了他一眼,随后低声笑道:“陛下说的是,长陵公虽然腿脚不便,但是记性却是最好的,他说陛下的眼光堪称当世一等,他记得陛下就曾当着在座各位大人的面夸赞过他的琴曲之才,说疆土万万里,雅士却并不多,长陵公算是一位。但即便如此,长陵公也对我等一众微末出生的粗野属下礼遇有加,从不轻贱慢待,如此才能有今天幽州上下一心、三军同力的境况来。”
客行南回的话,倒也堪称不卑不亢,即维护了李易的颜面,宣扬了幽州的上下同心,也没有当面顶撞仁宗。但叫陈煜听来,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自己的眼光当世一等?仁宗的确夸过李易曲艺奇才,说他能脱口成诵、发声成歌,也说疆土万万里,除了他,普天之下皆俗人。但是当年也是自己将李易放逐于幽州,原本只想让他做个远离长安士族争斗的闲散贵人,谁能想到李易竟然出人意料地撑起了一面大旗,甚至已经威胁到君威皇权。所以,这话听着像拍马屁,实际是在嘲讽他有眼无珠,故而陈煜越品,越觉得老脸微烫,但面色却沉静无波,一时间大殿又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诡异的沉静持续了几息,殿内众人不敢看仁宗脸色,只感觉气塞胸闷,冷汗涔涔,仿佛一片乌云盖顶。直到有人朗声说了个“好”字。
“好,好,好啊!”殷泗连说三声好,又道:“没想到多年不见,长陵公手下竟有如此多的能人异士。早听说客长史学贯九州满腹经纶,本以为是个说书伦理的高才,没想到口齿竟也是如此凌厉,简直刀剑也似,属实是让人意外了。”
“大人过誉。论才干,怎比得过……”
客行南的自谦之言说了一半,便被殷泗摆手止住,接着就看殷泗扭头看向仁宗,拱手道:“陛下,客长史乃是难得高才,长安同僚多有耳闻,如此经天纬地之人放在已经上下一心的幽州也只能埋没了本领,臣请陛下留下客长史,御史中丞狄大人门下正好出缺一位持书待御史,请陛下成全。”
“狄卿,是吗?”陈煜问。
这时,殷泗侧位坐着的一位留着山羊须的老者看了看殷泗,自然会意,立马笑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老臣为此缺位头痛良久,请陛下成全。”
“陛下,这万万不可……”客行南正要言辞拒绝。哪知仁宗完全不给他机会,立时吩咐道:“好,大典结束后,客卿家不必再回幽州,直接随狄照回长安赴任去吧。”
大庭广众之下,九五之尊金口之言,客行南知道已无半点回环余地,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神态也随即萎靡不振。
“哼”
陈煜冷哼一声,转头拂袖离去,晋王白诺城和秦夜快步跟上。
槐公公这时站出来高声道:“诸位大人,众家掌门,按照仪典,明日陛下会在此瑞天宫颁玉牒诏书,之后携晋王殿下和宗亲大人们共登点星台,封祀祭天,上禀天帝,下告列祖。具体仪典规程,稍后会由礼部朱大人和太长卿董大人派人为大家详说,此时各位大人可各自归去,好生休息,明日朝见切不可迟误。”
“领命”
说罢众人便四散退去。
……
仁宗住在行宫之中,而一众大臣便住在山腰上临时搭建的官署行舍。
“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一座青瓦官署内,好不容易等司礼官说完一整套繁琐的规程离去,厉南宫便急声道,“你决不能去长安,否则羊入虎口我无法回去向主公交代,左右今日已经见过皇帝了,琴也送到,话已说明,不如你我连夜下山,自返幽州?凭你我身手,想离去并非难事。”
客行南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行,我二人既然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大典未开我们就擅自离去,岂不是正好给了陛下讨伐幽州的借口,所以大典不结束,我们绝不可私自离开。”
厉南宫道:“可是一旦大典结束,先生如何脱身?先生若是想教我弃先生不顾,独自离去,我断然不愿,否则回到风陵场,我如何向主公交代,如何向凌寂大人交代?”
“你莫不是忘了,主公说过来到这里,一切听我吩咐!你如此浮躁,你要抗命吗?”客行南压低声线呵斥道,“你忘了临行前主公吩咐的‘如覆薄冰,谨言慎行’八字真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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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厉南宫一时语塞,沉思片刻后似乎镇定了些情绪又问:“莫非先生有两全其美之法?”
“并无,”客行南摇头道:“但主公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怎可因私废公。我与主公早有言在先,若你我不能安然返回幽州,无论传来什么消息,都不必当真。所以,你放心罢,即便是真被裹挟回长安,我心亦向着风陵场。若被陈煜勒令与主公为敌,我又不能脱身,自当碎骨捐躯以尽忠,断不会对不起主公,也不会叫幽州的故友们轻看半分。”说罢,他近身一步抬手拍了拍厉南宫的肩膀。
厉南宫心中极为佩服,抱拳道:“先生大义,南宫钦佩不已。先生放心,大典后我们一同设法返回。若事不能成,主公也定会设法搭救先生,如果仁宗殷泗等人敢戕害先生,幽州数十万将士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唉,”客行南说,“主公送咱们八个字,我也送你八个字,欲谋大事,百忍成金。这天下大势,真是如履薄冰,切不可意气妄为,否则一遭棋差,满盘皆输。正如海云边之萧氏一族,数代谋划,百年隐忍,尚且观天时算运势量民心,我们怎可大意?”
“先生教诲,我自然谨记在心。”厉南宫说着,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事,又道:“对了,先生今日客有注意那新封的晋王-白诺城?”
客行南点头道:“略微看了一下,只看相貌形容,也算是器质非凡,若还真有传言中那样的修为手段,也可说是一大劲敌。你何故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