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尔点头,点头,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甚至还放缓了声音。
“我知道,这涉及到了你的专业领域,考尔大贤者,因此你现在的激动,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考尔追问。
“但是,你刚刚也说了,你承认他们在预言方面有点本事。而那些灵族为了将这个预言送过来甚至不惜揭船拦路,所以,我拜托你谨慎行事。”
考尔沉默了。
足足一分钟后,他才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卡里尔居然从他那半张脸上看出了一种诡异的委屈。
“好吧。”大贤者干巴巴地说。“我会再检查一遍它,以确保万无一失.但我还是要说,大人,那些灵族不可信。”
他忽地转变语气,变得认真、严肃且理性。这样的态度让卡里尔有些意外,这和考尔此前的表现相互矛盾。
卡里尔眯起眼睛,他那刀刃般的直觉终于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意识到,贝利撒留·考尔很可能患有某种特殊的人格分裂。
而考尔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滔滔不绝。
“我专门研究过它们所谓的预言,您知道我得出了什么结论吗?他们的行为本身才是导致他们预言成真的最主要因素。”
“这些可悲的异形太过于相信它了,他们完全不明白,预言本质上只是一种对未来的片面描绘。若未来真的既定,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的行为才是导致未来发生的主要原因,我们就是未来,因此未来一定可以被改变,而且是向着我们希望的方向改变。”
他斩铁截钉地挥下身体左侧的附肢,十分骄傲地宣称:“——就连帝皇本人也是这么说的!”
卡里尔挑起眉看着他。
“不信的话。”考尔低头靠近他,声音再次变得低沉。“您可以进我的脑子里看看,但是请务必限制年代,我的记忆很分散。”
他吐出一个数字,义眼神秘地熄灭又亮起,像是在眨眼。
卡里尔笑了,他点点头。
蓝光一闪。
——
海浪拍击岩石。
卡里尔仰起头,看见洁白的海鸥集群飞过。天空是一种令人惬意的颜色,太阳在海平面远端停留,看不出是下降还是升起。
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等待,海浪没过了他的脚踝。
似乎是察觉到了卡里尔的到来或注视,他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黝黑面庞。
“看样子”他笑了,慢慢地开口。“我拜托贝利撒留·考尔的事情被他完成了。”
“你在什么时候拜托的?”卡里尔问,并朝他走去。
“八千七百九十一年前。”
“那么远?”
“的确很遥远,不过对他来说并不是。这里是他的记忆,我们都只是客人。他活得太久了,又抓住了太多的知识。他的记忆是随即排列组合的碎片,每次访问都必须耗费他的很大一部分算力。”
他眨眨眼,神秘地停顿。卡里尔接上他的话。
“也就是说,在贝利撒留·考尔大贤者的算力耗尽以前,我们就必须结束这场交谈。”
“是的。”那人点头,然后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看,就算是对于一个半机械生命体来说,活得太久都不算是什么好事情。”
卡里尔无言地颔首,终于走到他身边。海风扑面,暖意惊人,此处宁静到了极点,只有鸟叫声,以及海浪一下一下拍击岩石的声音。
卡里尔听了一会,然后便结束了这来之不易的珍贵休憩。他看向他的朋友,后者也予以回望。透过他的眼瞳,卡里尔能看见海平面远端的太阳。
“说吧。”他平静地开口。
“好吧。”帝皇说。“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是有关贝利撒留·考尔的,在索萨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你必须带上他。他的能力会对你们有很大帮助,但他非常激进,卡里尔。”
“有多激进?”
“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他相信知识不应该向权力或世俗卑躬屈膝。因此,他很可能带上一些在其他人看来十分异端的东西上船,并且继续研究。你要为这件事费点心思了。”
“我不能直接说这是您的旨意吗?”卡里尔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地说。
“我倒是没意见.尊贵的教官。”帝皇笑着说。“但你要是这么宣称,国教很可能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他们要是看见你和罗伯特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不可能和他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
“这可说不准。”
“我不喝茶。”卡里尔皱起眉,开始逐条反驳。“而且也很少和人聊天。”
“那么,你我现在正在做什么?”
“这难道不是公事公办吗?”卡里尔反问道。“我不觉得这是闲聊,快接着说吧,你是想让大贤者过热宕机吗?”
“好吧.第二件事,是你们接下来即将面临的最大问题。”
“虫巢舰队?”
帝皇摇摇头,给予了否认。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看不出半点国教雕塑或画作中的神性,反倒平凡到了极点。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才继续讲述:“五百世界.会爆发一场极大的骚乱,但我无法给你具体的描述。”
“我仅仅只是一段来自八千七百九十一年前的回响,被储存在一个机械神甫的记忆单元中。或许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正在和你交谈的这个我却不行。我对那黑暗的未来一无所知。你必须小心,你们都必须小心。”
“我明白。”卡里尔说。
他没有将那群伪物的事情披露,这没有意义。他一早就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帝皇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因此,他此刻也并不意外.
海风徐徐而来,他转过头,看向那轮太阳。
“还有第三件事吗?”卡里尔平静地问。
“有的。”帝皇说。“在这次谈话结束以后,这段记忆将通过某种形式反馈给我自己。因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帝皇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指向海平面远端。
“那是夕阳,还是刚刚升起的清晨时分的太阳?”
卡里尔思考了一会,方才回答。
“这取决于人们的想法,我做不了什么决定,你清楚的。”
帝皇立刻皱眉。
“是谁说的?”他立即反问。“难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类吗?”
还不等卡里尔反驳,他便接着继续讲述:“你既然来到了这里,这就证明我们的计划成功了,这就证明,你重生为人了。”
“也就是说,你拥有了一副会受伤的血肉之躯,你成功地远离了神性与神格,可以全凭自己的想法做事。你自由了,卡里尔,你明白吗?”
“我和马卡多发誓要将你从那监牢中解救,我们成功了,这就是你出狱后的礼物——全然的自由。”
“现在,只要你不再主动承担起那份责任,你就将一直拥有这份礼物。你是人类了,因此你必须参与进这个决定里来。”
卡里尔看着他,陷入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竟然只能苦笑,然后插科打诨。
“一份记忆也能说出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吗?”
“只是你太固执而已。”帝皇叹息着回答。“就连记忆也看不过去。”
全然的自由.
卡里尔低下头,思绪逐渐变得纷乱。过了一会,他说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哪一种?”
卡里尔抬起头来,看向那轮太阳。
“得到自由。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你明白吗?我甚至没想过什么是自由。我不觉得我受到了束缚,我做的事都是我想做的,也是我该做的——”
“——谁规定那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就都是你该做的?是谁,卡里尔·洛哈尔斯?你可以说你想做,但你不能说自己应该去做那些事,没人应该承担起那样的责任。”
“但你和马卡多承担了,还有其他无数人。”
“我和马卡多从一开始就是朝着这个目的迈动脚步,在此过程中,我们创立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其他人同样如此,他们明白他们为何而战。”
“就好像贝尔洛斯·冯·夏普,他一直都知道他为何而战,他不是为我战斗的,也不是为我挥动那面旗帜。而你不同,你生来不是人,你也不欠人类什么。”
“回想一下你过去的人生吧,好好想想你都付出了什么?死亡,破碎,人性被一次又一次的侵蚀,而你自己竟然还将其视作‘责任’,你对谁具备责任?康拉德·科兹吗?”
“你早已尽到了你的责任,若没有你,他会成为什么人?诺斯特拉莫会把他逼疯成什么模样?”
卡里尔沉默不语,帝皇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难道你没意识到这是一种何等的傲慢?”他厉声喝问。“你一次又一次的牺牲,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逼上绝路,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却表现得你生来就该如此。”
“你错了,卡里尔·洛哈尔斯。哪怕是我,生来也并非为此而前行。我曾经荒废人生无数年,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享乐上.”
“人们称呼我为帝皇,奉我为神与人类的救主,他们可知道我其实也只是个人类?我也曾悔恨、痛苦、无力,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尚且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对人类负有歉疚?你又凭什么觉得,你应该承担起一切,牺牲一切?”
帝皇松开手,目光仍然严厉。
“你得到了自由,吾友。”他再次重复。“这是一件来之不易的宝物,向我保证,好好运用它,切莫再重蹈覆辙。”
海平面远端,一轮太阳冉冉升起。它的光辉照亮了大海,也照亮了这正在对视的两人。
卡里尔无言地颔首。